可惜,我只念了121天,娘就病倒了,这一病就是7年。
记得那天我退学回家,天下着大雪,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天地间编织着一张偌大的网,网中似乎藏着无数个迷茫的梦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的火车,又是怎样换的汽车,我只知道我是踩着棉花一样的雪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家门。
迈进门坎的那一刻,我看见娘吃力地从枕头上抬起脑袋,从被窝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,含混不清地说:“孩子……娘……瘫巴啦……你……念不成书啦,娘对不住你呀……”“娘……是我对不住你,我不该上什么大学呀!把家中的一切都扔给了你,让你累病了,是我害了你呀,娘啊……”我和娘抱在一起,哭得昏天黑地。
从此,便是我侍候娘了。
一开始,我侍候得十分体贴周到。我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:娘是那样疼你,爱你,为你付出那么多,你要是不悉心照顾她老人家,可就是丧良心了。
可是,时间一久,我终于不耐烦了,对娘的态度也生硬起来,最后,竟然无情地责骂她,甚至咒她快死。人说,病长无孝子;我说,这话没道理,假如你真是孝子,绝不会嫌老人病长。我不是个孝子,不是,绝不是!
说实话,侍候瘫痪病人,洗脸、梳头、喂饭、换衣、煎汤熬药都是小事,最让人发愁的是擦屎擦尿。因为我每天要上班,娘大小便又不能自己下地解决。没办法,我只好向亲戚朋友要来许多破线裤什么的,缝了一摞垫子,任由娘拉、尿在上面,等到下班回来再擦拭清洗。
夏天还好,我可以用筐挎着那些脏垫子到村东头的小溪边去洗涮,秽物顺水漂流,感觉不那么恶心。可是到了冬天,小溪结了冰,就只好用洗衣盆洗了。攒了一天大小便的垫子往水中一泡,立刻就变成了黄屎汤,让人无法下手。我只好用棍子搅,搅得臭气熏天的,胃里便倒海翻江,忍不住呕吐。这时,我总会心生怨艾:“我这是前世欠了人家的债,这世来还的,也不知还到哪年哪月才能还完。”我心里觉得苦涩,眼泪就落了下来。
到了第4个年头,娘的小脑萎缩,变成老年痴呆,侍候起来也就更难了。有一段时间,娘整夜不睡觉,你要是不坐在她身边看着她,她就会掀被子,把被里或被面撕成布条儿,用来捆枕头,一边捆着,嘴里还念念有词:“背着就走,抱着就走。”奇怪的是她的手并不好使,被里、被面又很结实,她怎么就能撕得动?
有时,她专门呼唤村里好些已经死去的人,不是喊谁谁来摘豆角,就是叫谁谁来吃香瓜,深更半夜的,吓得我毛骨悚然。这时,我就会冲她吼:“求求你别瞎折腾啦!再这么折腾下去,我非死到你前头不可,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啊!”
到了第7年,也就是娘生命里程中的最后一年,娘已经傻得不像样了。你给她喂饭,她动辄用手把饭掏出来硬往你的嘴里塞;你给她洗屁股,她会猛一下把水盆踹翻,溅你满脸粪水。她还会把大便团成屎球儿,往炕沿上摆。这时,我就会怒气冲冲地喝斥:“你这是干什么呀?这么能祸害人!你还让不让人活啦?你要是再玩屎,我就不给你吃饭啦!”
更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,1989年腊月里的那一天发生的事——
那天,我家杀年猪。乡下有个习惯,杀年猪要请屯邻吃猪肉。我不仅要请屯邻,还要请我们学校的老师们。
那时我家有四间屋,我住西屋,娘住东屋,东西屋之间有一个屋是厨房。娘的东屋里面还有一个屋,叫东里屋,平时不住人。为了方便招待客人,我找了两位壮汉把娘抬到了东里屋。为客人开饭前,我先给娘喂了饭和肉,然后叮嘱她,千万老实待着,等客人走后,再把她抬到她的屋去。我还特意告诉她:“你的那个屋招待的是校长、主任、老师。”娘点了点头,很听话的样子。
哪成想,我刚刚为同事们斟完第一杯酒,娘就光着身子从东里屋爬了出来,一边往前爬,一边顺着后面往下淌稀便。男同事见状,惊得目瞪口呆;女同事有的掩鼻,有的干呕,还有一个惊叫一声,夺门而逃。顿时,我恼羞成怒,火冒三丈,“啪”地摔碎了酒壶,一个箭步冲过去,扯住娘的一条腿就往后拖,一边拖一边歇斯底里地责骂道:“你怎么这么不听话?这么气人呀?你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吗?像你这样子,还活个什么劲?死了吧!快点死吧!”
娘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,忽然“哇”地一声哭起来。我这还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娘这样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。
18天后,娘死了。这18天里,娘不哭不笑不说话,饭量也一天天减少,最后,干脆拒绝吃喝了,任我怎么哀求,她都不张口。临终的前一天,娘吐了一口“鱼嘎水”。公公说:“她这是添病了。”舅公公说:“怕是转成胃癌了。”我却认为,娘是憋屈死的,她虽然嘴上没说什么,可心里一定在想:“这么些年啊,我能做的都做了,如今,我老了、病了、没用了,就多余了、该死了。死了吧,再不死,就烦死人啦!”
娘死了,死在腊月二十三。那天是小年,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。那天下着大雪,特别冷。
一层棺木,将我与娘阴阳两隔。我跪在娘的灵前,追忆娘对我的千好万好,反省我对娘的大错小错,我哭了一夜,泪水在我的胸前结了无数冰疙瘩……
娘啊,我的仁慈宽厚、比亲娘还亲的娘啊,我对您的亏欠和愧疚是我今生永远的痛和永久的悔……愿您的在天之灵降罪于我,我绝无怨言。